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
为构,日以心鬭。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歎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
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我们道家的训练主题也可以说是「情绪」,但那比较是第三篇〈养生主〉的事;〈齐物论〉主要还是讲「辩论冲动」。
辩论冲动的好笑是:大部分的人一旦开始对人家说教,都是停不下来的,根本不能觉得自己有错,总觉得「我就是对的,所以才要讲你」,在这个微妙的点上,日后看看同学会不会心甘情愿地练《庄子》?
接下来《庄子》就直接针对这个开场白讲道理了。这一串道理是这样子的:「大知」就是全面拥有真相的人,
「小知」就是只有片面,而没有得到完全真相的人。
一个人的心如果是「全真之心」,都承认事实的心,他的心就会「闲闲」,什麽事都撩拨不动他,没什麽情绪反应,也没什麽要拼的。
可是,如果是一个只得到片面真相、还有不实念波的我执之心,他就会「间间」
──就好像躲在门缝后面看月亮,很 defensive 那种感觉;总是怀疑人家「说的是真的吗?别骗我吧!」很想否定对方的意见,很有防卫心,人家说什麽,他就想给顶回去,那是我执的一个特徵。
「大言炎炎」,历代注家说应该是「澹澹」,大言是爱讲不讲的。一旦有了全真之心,你就会体验到那种完全不想说服别人──别人不问你,你就根本懒得讲──的状态。
我常看到有人跟人家讲话,比较客气的会说:「你要不要怎样怎样?」;不客气的就说:
「你应该怎样!」、「我觉得你应该把烟戒掉,我觉得你应该早一点睡……」
但是,你会动到「应该」,前提就是别人没想问你的意见,才会用到「应该」这两个字去指摘人家。
如果别人问我:「杰中,这事你看我该怎麽办啊?」
我说:「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怎麽样……」不会需要那麽「用力」去说服别人。
当你会对别人说「应该」的时候,就是别人不想听,而你不肯承认「对方不想听」这事实,才会用到「你应该」这种话。
没有承认事实、有不实念波的人,就会「小言詹詹」。「詹詹」就是「囉唆」。
我就有这种经验:有时候我一部新片没看──那其实是地雷片,可是我误以为那部片好看──我就会动不动去跟助教说:「哎,丁啊,莹莹啊,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他们没那麽想去,我就老讲老讲。
地雷餐厅也是这样,我看中一家餐厅──我以为它好吃,其实是地雷餐厅──我就打给郭秘书,再打给佳瑶学姊,被拒绝了再回过头来缠郭秘书:「佳瑶学姊不想去,你陪我去好不好?」一直讲一直讲。
在练习《庄子》时,你就要记得:如果有件事情,你一直在唸,动不动就想再讲一下,就代表:你一定有重大的事实缺失。
比方说你一直提醒小孩要这样这样,很可能你小孩的灵魂呼唤根本就不愿做这件事。
所以,有重大的事实缺失时,人真的是停不下来;讲完了,怕人家不听,又再讲一次、再讲一次……
后来我就学乖了,有一次天威提一个餐厅,我惊觉到自己开始在那边打电话说服别人去吃,我就说:「天威,这家餐厅我不去吃了。」
好几次我硬逼着助教陪我看电影,台湾话说「撸人家」,结果都是地雷片,我后来也惊到了。
2014 年有部电影,我又好想撸洨助教陪我去看,就赶快先自己买票去看,果然大失所望。之后就学乖了。当你想要囉唆,就知道自己有不实念波了。
然后《庄子》又说「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人的意识,在两个不同的维度游移。人在睡觉的时候,你(潜在意识的你)就跑到灵魂的世界;
你醒来的时候,就在有形的肉体这边,打开你对这个三次元世界的感知力,变成肉体五官的奴隶,只知道自己是肉体人。
这种感觉是这样:当一个人只觉得自己是肉体人的时候,他的意识深处,会感觉到一种不满足,觉得:
现在的我,好像不是完整的自己?
就像《骇客帝国(Matrix)》的第一集,那个男主角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有一种疑惑。
这个疑惑让你不安,但人的我执一不安了,就反而会更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人一开始的设定就是自备存在危机的,因为事实上肉身人根本就不是完整的自己,可是人的自我就是会想要证明「我是完整的」,
一旦有这种设定上的不安时,我执就会很容易形成「肉体人的自我」。
然后就「与接为构」,「构」,古时候的意思就是打架前摆的架势;遇到任何人都觉得有防备心,对别人的意见是有敌意的。
接着是「日以心鬭」,随时听到人家有什麽意见,都觉得「才不是这样!」
「他说的不对!」
我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比如说一个朋友跟我说他的太太有卵巢囊肿,不能怀小孩,后来看了一个中医,开了一帖药粉,她就吃着吃着……
我忽然发现,我内心有一个冲动想说:「结果没好,对不对?」
我是多麽地希望,别的中医医术比我烂;我不会医的,他也不可以会医。
结果他说:「后来就医好了,孩子也生了。」
噢~大失所望!
我执很想把别人踩下去,很想赢,很想证明自己是最对的。
当一个人的心有这样子的敌对感跟战斗模式的时候,
这个人就会「缦者,窖者,密者」,他的心会设下很多防护罩,越藏越深,变得很複杂。
自我很不喜欢人家告诉他他不想听到的真相,所以就会设下各种包覆着自己心的防护罩。
而且这个防护罩最帅的是什麽?
庄子说「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如果是我执不重的恐惧,你会感觉到怕怕;
我执很重的恐惧,你会「缦缦」──被覆盖了,所以感觉不到恐惧。
我曾经观察到一个人是这样子:这个人从小就很怕别人讲他不对,怕被责怪。
我们大部分人的基础设定值,都是被罪恶感的念波控制的。
当人还小的时候,他被长辈责骂,他会觉得:「啊,我错了,对不起!我以后不敢再犯了,请原谅我!」
很怕被责备;但如果他太害怕被责备,他就会越来越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然后,就慢慢地变成一种解离性的害怕,
等到再过二十年,再有谁讲他的时候,他反而会说:「哈,我根本不晓得你在讲什麽!」完全把对方说的内容否定掉。那个「哈」,
不在乎,其实是因为他太在乎了,这是「大恐缦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