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为,道家的终极关怀是【性命】这个东西,所以,一切有伤性命之事,道家都觉得不是好东西,无论在社会面而言,那是多善、多好的东西。因为道家的价值顺位是这样,所以和一般社会大众的价值顺位,多少是有些格格不入的。这也是【自然现象】吧?没什么好挣扎的啦。
《庄子》在解释这件事情时,称之为【均亡羊】:都把羊走失了。故事是说,两个牧童,都把羊搞丢了,主人一问,一个说:对不起呀,我跑去赌钱了;一个说:我是读书读到太专心了。以社会面的解读而言,往往会觉得读书的那一个,是向善嘛,似乎比较可以原谅。但以《庄子》的角度来看,就会觉得,如果生命的本分,就是要养好那头羊,你把羊搞丢了,就是不行;而你居然还会认为自己是有道理的、是为了【正常的理由】而丢了羊,那这样子,就更烂了。
丢失性命的人,大宇宙总是会希望他浪子回头的嘛,可是,哪一种浪子比较容易回头?是自己也觉得自己有错的那一个?还是自己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那一个?杀人放火的人,通常不要人讲,自己就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但是在社会上被誉为善人、好人的人,如果丢失了性命,你能讲他吗?他能反省吗?大约都不能了。所以这也是道家观察到的奇妙的真相:【好人的我执,有时候,却比坏人大!】坏人有时候人生很有目标,聪明、一点就通;自以为自己是好人的人往往却心力弱,笨,你怎么讲他就是听不进去!
而你可能会想,我执大,报应是不是就大?通常也是吧。——心理变态者除外的话——所以,不也常在家常之中,八卦闲聊,会听到谁家的那个老爷,一辈子不做善事,结果平安无事到老,死的时候几乎没受苦;可那个谁家的奶奶,大家都说她是大好人的,化疗、插管、复发又复发,进出医院多少次,简直是受尽千刀万剐才死的!
所以,《庄子》固然是不赞成为非作为歹,但他对于修养道德、努力作为善人的那种人,是更加更加地不认同。
用道德、用他人的掌声,去置换掉了生命真正的渴望和快乐,在道家人的眼中,是比任何一种大规模屠杀事件,都更加残忍、更加恶毒的。当然,这种恶毒的奋斗,不见得都以失败作为收场,有的人,或许是胜出了,而获得了周遭的掌声。就好比说孔子,如今我们都称他作为【至圣先师】,他算是赢家了。但《庄子》在<德充符>就说,那是【天刑之,安可解!】已经遭天谴了,那还怎么救?一个人的【丢失性命】如果反而得到了社会大众的掌声,那果真是到死都不必悔改了。
所以,《庄子》又说:【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你有一个小地方搞错了,弄坏的只是你做事的方法,但是如果你大大地搞错了,那你就会整个人都怪掉了。小惑,大约就是“误以为跑步对心脏好,结果跑伤了心脏”这种等级的单一事件;而大惑,以道家而言,第一大惑就是【道德】,也就是各种各样的【我应该】,这个东西,才有足够的力道置换掉你的【性命】。杀人放火都还只是【中小惑】而已,因为他至少还有一点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方法用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