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晓得的《神隐少女》

一、前言││蹬蹬蹬蹬！ＪＴ样的伟大文章要来了

看了这部片，感觉和几年前看《魔法公主》一样，淡淡的。

后来，讲这部电影给同学听时，才又多想起很多东西，觉得拉里拉杂介绍一些也不错。

等到看了一些日本和本地评论者的评论文，我又不太想写了。因为他们看不懂而猜、而揣测的部分，我也不懂，还是一样得用猜的。

一直到有一天，和同学去九份旅行，晚上打发时间，把宫崎骏老早就发表的讲《千与千寻的人间蒸发》的文章即兴口译讲给一位学弟听……忽然我楞住││千与千寻的“秘密”，宫崎骏早已讲得够明白了。

这篇文章，在日本的官方网站上谁都看得到。可是，可是……那虽是一篇字面上只要会一点日文谁也看得懂的文章，但我觉得，除非看的人愿意每一句细读，而且“相信”宫崎骏的每句话“真的是那个意思”，否则就会曲解它的一篇“奇文”。

我好像是忘了自己的名字千寻一样，用一种探险般的心情慢慢地摸索到了一点这部电影所传达的东西。

一向把“看东西人各有所好，大家各说各的心得就好了，有什么好吵的”这话挂在口边的我，好久不曾兴起这种“我要好好地得罪得罪其他评论者！”的衝动了││

二、正文

宫崎骏导演的这部卡通，如果，真的是讲“发生在虚幻世界的故事”，那么，他所说的“想传达给观众的讯息”，就毫无意义了。因为是幻想的故事嘛，和我们所活的现实世界又有什么相关？

宫崎骏郑重声明：“这世间的本质，即使是现在，也没有丝毫不同，话语即是意图、即是自己、即是力量││而这，正是我想令这电影以有说服力的方式告知大家的。”

也就是说，在宫崎导演的想法中，并非只有汤婆婆的世界才是这样，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

ＮＴ二姊在《联合动漫週报》上发表的文章说：千寻利用“言语”的力量，不断重覆“让我在这工作”而打动了汤婆婆。这，是符合宫崎氏“言语即力量”的论点。不过，“言语即是意图、即是自己”呢？作何解？

宫崎骏的文章又说，如果千寻说了一句“不干了”“我想回家”，她马上就会被汤婆婆轰出去而流浪、消灭，或是变成一隻鸡，一直生蛋到被宰来吃为止。

同样的，做上班族的我，就算有什么不愉快，只要我说“我想做！”，一切都还有转机。但，我要是让老闆听到我说一句“我不想干了！”，我马上就会掉入另一个次元的世界。遭受的对待、态度、乃至于未来在公司日子过得如何，都会因此而有决定性的改变。也就是说，我的这一句话，甚至只是随口说说，或是用“我其实没那个意思”来辨解，都不能够消去这句话对我自己这个人的“存在”造成的影响了。也就是说，随口的每句话，都会直接动摇到说话的人的根本。

而人会说出某句话，也必须他当时是那个想法、有那个意图，才能说得出口。很多书都在教人“境由心造”，你常常怎么在想，你的人生就变成那个样子，人是自己人生的导演。这种论调，是有它的真实性存在的，不论人相不相信，人的“意识”一从“话语”这出口衝到这世间，你就已和看不到的世界定下某种“契约”了。可是，很多人是不信这一套的，于是，话随便讲，恶报上身了，就摆出无辜姿态很难看地乱挣扎一通。

曾经有一家公司，上司是日本人，早上来公司，对一个工读生说了声“早！”（おはよう），工读生也笑咪咪回了句“おはよう！”从此他被打入冷宫。因为日本人下对上是要说敬语“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的，这位上司我也认得，对我很好，我比那工读生还没礼貌，可是没事。因为我是客人，不属于他们的体系。那位工读生当然可以说：“我和ＪＴ同样是人，你怎么那么大小眼！”也可以说：“我又不懂日文！哪知这个！”可是，对他身上已经发生的事，都已经没有用了。因为，他的上司是个会在意这种事的日本人，这是铁的事实。而你活在这样的事实中而不承认这事实，自然就要完蛋。

不然，千寻的爸爸妈妈不也可以说：“你又没在这里竖个牌子说我们已经走到异次元了！”可是，如果画面中真的竖了块写“异次元”三字的木牌又如何？还不是照样变成猪！

人不必太高估自己的感知力。我们每天起来，其实，都有可能面临到我们未曾遭逢过的“现实”的，而面对未知的现实，我们就好像是个傻呼呼到日本公司上班的工读生一样。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在这个现实中认清自己的处境，而谨慎地走，好好地存活下去。如果让一个不会英文的人去做英文老师，不懂炸弹的人去拆除炸弹，我们怎么听也会觉得不伦不类。可是，每天我们也不知道今天将发生什么事，也就大剌剌地起床生活，这，其实也是同一种的不伦不类。只是大家都这么活了，也就惯了，不当一回事了。然而，人在心底，还是惧怕未知的可能性，所以拼命追求“安定的生活”，想要“没有例外与意外”的人生，但，该遭殃的时候，也就遭殃了，全无抵抗力。因为你并没有从根本上去调整你对生命的态度、像故事中千寻一样去奋发出“活”的力道，不面对“现实”，还要假装你活的是有可能一辈子没有意外的人生。但是因为其实并没有你希望的那种现实，于是即使温温地活、闷闷地活，内心深处那种“无能活好”的自卑感是除不掉的。

而作父母的，自己不承认这事实，于是也就不许小孩子承认这事实，对小孩子屡屡说出“你只要考上某某名校就会幸福”、“去美国就会幸福”之类的疯话，製造这种太虚幻境（宫崎骏导演在文章内用的字眼是‘大人令小孩脆弱的自我肥大化’，明明不拥有可以让自己活好的本钱，却被骗得以为自己行；而在画面上所呈现的，或许就是巨婴少爷了？），等到小孩子真的考上名校、移了民，仍然过得很不快乐时，这又要如何是好？有父母曾经认错吗？可是，在过度保护中成长的汤婆婆的小孩巨婴少爷，却是被变成了隻全无身分地位的小老鼠，跟着千寻去冒险，才觉得人生有趣味的。

而，当大家都变成不承认自己所活的世界的实况时，会变成什么呢？有一个我个人在心里会用的专有名词，介绍给各位，那就是“火星人”，会变成火星人！││“老兄，地球太危险了，您还是快回火星去吧！”││有些我在生活中遇到的做事说话很离谱的人，我真是会怀疑他在地球上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可能只是他到今天还没惹上过惹不起的人吧，真遇上那种不是省油的灯的对象，他就不知要怎么死了。地球，可没那么好活呀。

所以，你能说千寻所经歷的汤婆婆世界，是一个纯粹的幻想空间吗？其实，汤婆婆的世界，就是我们的现实世界的翻版，只是比我们现实世界少掉了一样东西。少掉的那样东西，叫作“暧昧”。

“暧昧”││不清不楚。宫崎骏的文章里，不只一次提到这个词。我们的这个世界，是一个被“暧昧”覆盖、侵蚀到了一个极凄惨地步的世界。所有的明明存在的“自然律、天理”都被人类或无意、或刻意地遮掩而模糊化了！

“言语”有决定性的影响力，汤婆婆的世界是这样，我们的世界也一样。但，在我们的这个世界，这事实却不太容易被看出来。因为，在汤婆婆的世界，只要一说“我不想干了”，马上被轰出去被变鸡或消灭。而在我们的世界，你对老闆说“不想干”，可能老闆会先忍几天，才开始在小地方刁难你，你被弄得不爽了，也摆脸色给他看，或是“不知怎地就纰漏连连”，然后愈来愈待不下去，最后说拜拜。一拖拖几个月，等到结果确定那一天，两方都已新製造了几十个对方为什么是烂人的理由，最初的原因早就挑捡不出来了。

于是，在汤婆婆的世界只是一瞬就完成了的因果报应，在人间几个月才转一週。短短的几天之间，千寻可以学到的真理，足以让她脱胎换骨。而我们的“暧昧世界”，人活在其中，可能几十年才领悟一项人生的道理。要想通两三件事，恐怕一百五十年过去，早就变骨灰了。（但，话又说回来，千寻如果在那个世界撑不住，化骨成灰也是一瞬间的事。宫崎骏导演说，到了那个世界，陷入恐慌，叫‘不可能、骗人！’的人就马上消灭。在现实中不承认现实的人，现实也就不必承认你了。）

有评论者说“汤婆婆”代表的是“绝对负面的存在”，我想，可能也说不上“绝对”。只是清清楚楚表现自己的“真小人”吧。那个世界的人，要钱的明着要，不喜欢千寻就明说，千寻做得好就齐欢呼，一切都很真、清清楚楚的：一下雨就形成海，一句话一出口就变成结果、一不工作马上变畜牲……但也就是在这样的世界，大家都拼命地活着，严守着自己的分位，儘量做到最好，以获取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

相反地，我们这个世界，因为有“暧昧”的存在，有人没钱、想钱却也不努力赚，爱面子爱得要死仍到处出丑，或是有朋友做菜明明很难吃，要开餐馆，你不忍心告诉他实话，却忍心看他苦撑三个月终告含泪倒闭……种种可列入“全无道理”、“疯狂”范畴的事情这么地天天发生。

如果要说怎样的世界比较接近汤婆婆的世界，我个人觉得，中国大陆很像。善恶非常明显化，法律很严（贪污被抓到就死刑，盖房子规定一天就要盖好一层楼，几天就生出一栋大厦），人很“悍”，要钱的就拼命赚，对付美国草包和台湾淫客下手决不容情，所以多数台湾人很受不了大陆人那一套。可是，有些在台湾振作不起来的废柴，送到美国保证变更废柴，如果丢到大陆，说不定反而会好起来。因为他们不跟你讲情面，所以你不振作起来就会被环境逼死。台湾、美国这种处处有温情的世界，会同情、照顾弱者，但，对“放纵自己于无能”的人而言，这种温情其实比什么都毒。而这种“善反而是恶，恶反而是善”的状况，即是我们当今世界瀰漫着的“暧昧”。自以为好人的人，有时比较会造孽。有一位大厦管理员，我老是忘了带开电梯门的磁卡，于是他就讲我。我因为怕他讲，以后就多注意一点，渐渐就很少忘了。而另外一位管理员，总是不吭声地默默为我开门，理论上是他对我比较好了？可是这种好对我一点用也没有，反而是那个嫌烦而讲我的对我的人生比较有益处。

有人说，宫崎导演的“名字”的使用，颇像是电玩中“真名”代表着灵魂的印记般的设置，一旦真名被对方知道了，就会受制于对方，甚至完全为对方所支配。的确，宫崎导演自己也说“夺取名字”就是这么一回事，是支配对方的手段。

不过，宫崎导演接下来却又讲了两件事：一、千寻发现自己竟然渐渐地忘了自己的真名时，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二、千寻去猪舍看自己父母时，发现父母对于自己变成猪的这事情，也渐渐不当一回事、安然了。

也就是说，汤婆婆的世界最大的危机，并不是汤婆婆的无上权威和法力，而是那世界存在着一种“不醒来、就堕落到死吧！”的律法。如果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拚命面对现实的挑战，就会被那世界的力量所吞没、消灭。

然而，这，对我而言，却不是“虚构”的世界才会发生的事。就在我们的这个世界，也是一样的。只是我们的世界，完蛋的过程会拖慢，等到事情“暧昧”地渐渐成形，很少人会想起原因竟是自己先前的怠惰。不能反省出自己不幸真正原因的人，就是宫崎导演口中的“变成鸡一直生蛋直到被宰来吃为止”的人了。

这部电影的批判性，我个人是觉得比《魔法公主》更明显。《魔法公主》中有很多的无奈是来自于“不得已”，因为日本没有煤矿，要发展製铁业，就得一座山的树烧完再烧另一座山，而自然界的精灵恨意郁结到极点，就化成祸殃神復仇。可是，汤婆婆的世界，可以洗净被污染的河神，大自然的灵是可以自我救赎的。然而，人类只要不够警醒，就变猪排预备军。批判的目标从大情境转而指向人心，对不上道的人类，其“判刑”的严厉度可不像《魔法公主》、《风之谷》那么温情主义。

不过，评判性这么高的电影，当然是要包上一层糖衣的。“不愿意”接受这部电影的批判面的观众，把它当作一场玄幻世界中发生的爱丽丝梦遊记，也就可以安心地继续活了││到底我们这个世界的“暧味”还是很好用的。

针对一个小小的主题扯了四千多字，其他还有很多没说到的。同行的众家兄弟姊妹也说了很多了，我不提，好像也不欠什么了。

三、附记

另外，这电影中还有许多纯日本风的设计，很使人惊艳。宫崎导演说：“小孩子被科技产品包围着，在肤浅的工业製品中渐渐失了根，我一定要让他们晓得我们拥有的是多么丰富的传统！”

这一点，大家看了本片，都晓得宫崎导演是作得很成功的。而这些丰富的传统匠艺，并不是幻想世界才有的东西，而是如今散落在各处，仍然存在的文化遗产，只是我们没有正视它、给它应有的爱惜罢了。这些是不需要“再创造”的，只是汲取来用就行了。如果有人要盖温泉旅馆，他可以花两亿造一栋现代式的大厦，也可以花一亿五千万造一座“汤屋”。如果他够聪明，又看了这部电影，很多很棒的东西说不定就能再復兴起来了！就像几年前有人穿起唐装，愈来愈流行，现在很多人也穿中国风的衣服上街了，流行中就这么地多了一样令它更丰富的选择。而这，不是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发生的一种很美的愿景吗？

后记：

这篇是本来我想找出来重新写的《千与千寻》的影评，而要找出这一篇的理由，是最近宫崎骏的卡通在重新上演，然后蛮多YouTube在讨论这个卡通是在讲什么，记得写过这个文章，以为直接拿出来就可以炫耀了，打开档案看，才觉得当年真是太惨了。

我打开这个档案我自己吓到了，所有的文字看起来都是自恋的发疯一样，完全就是什么我是你恩师的那种口语，好像现在我在笑丁助教的德性⋯⋯

我意识到代偿反应是2004年的事情，这篇文章是在那个之前好几年了，是大学时代的诗社活动，同学一起去九份过夜的时候，那个时候和我的学弟，也就是现在的郭秘书，在看日文杂誌的时候，我翻译给他的。

我其实现在是处在惊吓中，这个文笔实在是太可怕了，那个时候根本就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逼格。

昨天跟克莉聊说最不像大师的那个是大师，结果克莉最不像，我最像⋯⋯

这种旧文章啊，是拼命想当大师也没有人觉得你有什么本事的那个年代写的⋯⋯

年轻时犯下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