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受其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荼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客部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齐物论>在题解上,好像在说『各种意见是一样的』,练了你的心会很平,可是,庄子本人在<齐物论>里面的语言,却都是非常悲愤的。接下来你看《庄子》的语言就说:
一受其成形,可是人这个灵魂,得到这个灵魂,得到了这个肉体,只是不死掉而已,还是等着这个灵魂被消耗到没有。不亡以待尽,你不过是用你没有死掉的时间,来等你的灵魂灭亡。
人每天怎么让自己的灵魂灭亡?与物相刃相靡,和外在的东西砍来砍去的速度是: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好像在开快车一样,而且没人能阻止得了你,你也阻止不了你自己。人真的是太可怕了,用奥运跑百米的速度在消灭自己灵魂。
以道家的角度,就会觉得:现在的人类,人生目标是什么?就是『魂灭』而已。要在有生之年,以跑奥运的速度跑到灵魂被灭掉——庄子说的是很重的话。
然后他就说: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荼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于是你就会看到这个人,一辈子都在忙来忙去,可是他得不到快乐,却『荼然疲役』,『荼然』就是草枯萎的样子,这个人总是很累、很累,累到他死后『不知其所归』,不知道可以回哪个家,他已经没有足够的灵魂可以回家了。
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这不是太可怜了吗?他今天肉体还在,还没有死掉,人家就说他还没死,但有屁用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这个人的肉体老朽,他的心也跟着肉体一起朽坏消灭了,这不人生最大的悲哀吗?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人活着就可以瞎成这个样子吗?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是只有我一个人是瞎的,还是全世界人类都是瞎的?到底是我发神经,还是你发神经?
他那个文字上的悲愤度,完全不输给跳汨罗江的屈原啊。老实说,屈原都还不必看到庄子看到的黑暗面。我们这个世代的灵魂的试炼,是如此重的哑铃,所以大部分人都是被哑铃拖走,变成哑铃的一部分了。这是很可怕的一个时代。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接下来庄子就讲:人都以为自己是对的——像我们自己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人生观,都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观是对的。
他说人是『随其成心而师之』,这句话有一个很微妙的讽刺,我们大陆和台湾,都有很多教主跟狂信徒,对不对?但庄子说:所谓的教主跟狂信徒这件事情,其实不是一个外在的事件。人的我执开始结成了坨坨『成心』之后,那个我执的『我』就是你的教主,你就是那个我执的狂信徒。人的宗教狂信,早在自己的内心就开始了,不是外在的。
而且妙的是:『谁独且无师乎?』谁都有一个师父,人人有上师。那个上师就是你的信念、观念,你的我执,每个人都是自己我执的狂信徒。
你想想看,一个狂信徒,如果有人敢批评他的教主,他一定跟人家骂回去,对不对?你的我执认为事情是怎么样,如果人家敢告诉你不是这样,你也跟他怼回去,不是吗?
最狂信的人会变成这种护法使者。其实,我2014年在北京教书的时候,我的三个班都出现护法使者,所以我生病以后都不敢回去再教了,我主要是为了护法使者,才把三个班都灭了。
护法使者要保护他的教主不被别人伤害,那同样的,人家不管有什么不一样的意见,你都会觉得:『应该不是这样,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还好吧……』当你的我执的护法使者,所以人都是自己我执的狂信徒。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谁没有上师啊,人人、家家都有上师,而且,这个崇拜上师(成心)的标准,又不必你的心是『知代』的心,『知代』就是能够推算未来算得很神准。你的心不必是有神通力的神算子,才够格当上师,『而心自取者有之』,在你心里自摸,就有上师,不必到外面找什么够神通力的人。人是可以自我造业的,你要上师,自己里面早就有了。
愚者与有焉,笨蛋也有。而且最妙的是,你在外面的世界要找一个上师,你还会去评鉴一下那个上师够不够厉害:来上课前也要百度一下JT叔叔到底行不行、检查一下徐文兵的医术够不够……『那个谁神通力够不够,他到底有没有开悟』之类的。可是,自己里面的上师真是太好了,这一个上师再笨,你都买他的帐。
你有没有觉得<齐物论>庄子的言辞都非常犀利凶恶,不是那种飘飘然的东西?非常重,而且他没有用什么象征物包装,都是直接捅。
他说: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如果一个人没有先在里面有一坨我执坨坨形成,你要说这个人还想要跟人家争论是非,那是不可能的;那个『不可能』的程度,就好像『今天出发去越国,两年前到达一样』,像你跟人家约『我们前天晚上见』一样不可能。
是以无有为有,但是,人一旦崇拜上了里面这个上师(人的是非心,我执结成坨坨的是非之果),就很麻烦了。因为你里面的上师,他所有的具体内容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人的我执是不存在的东西组合而成的。就好像亚当跟夏娃,两个人抱抱亲亲,自己觉得很罪恶,但事实上,上帝说:『没有这回事啊,我做了那个东西,就是让你用的嘛!』但是你自以为有这回事。
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当你心里有所运作的念波,都是你这样乱捏造的,就算我是一个『神禹』,一个真正很厉害到有神通力的人,我也不能明白你在搞什么东西啊。因为有神通力的人,可以感知到世界上的真实,但是你的心,本身就是非事实的东西做的,我怎么能搞懂你呢?你不能叫我去懂不存在的东西啊!再有神通的人也不能搞清楚你在搞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一个小庄又能把你怎么样呢?
岔一个小题:
我们修炼《庄子》,非常难悬崖勒马的一个地方,就是当你看着人家有问题的时候,忍不住劝两句:日常生活不经意就会说了:『我觉得你可以怎么样』这里,我觉得有一个可能的事实要注意一下。
我练《庄子》,就不敢说『绝对』,我说一个『可能』的事实。我自己是这样觉得:我的人生幸福感,的确今年比去年幸福,去年比前年幸福;而我的人生的幸福感是来自于我的情绪变少、辩论冲动变少,心力变多;内心的能量越多的时候,内心就会越舒服。
但是,内心的能量变多这件事情,我也是苦练《庄子》,九死一生才走得到今天这一步,对不对?如果别人没有对自己如此下功夫的话,他能够变快乐、变幸福吗?如果你不练《庄子》,心力能够增长,变聪明、变能干吗?如果对方没有勤勤恳恳对自己的心下功夫的话,你给人家意见,真的会有用吗?你有没有发现:很多时候,你给人家意见,用在他身上,会怪掉、没有效果?到底,他的实相是他自己创造的,不管你给多少意见,他甚至肯照你的意见去做,他的实相都不能改善。
要我执融解,实相的笼子被剪破,个人的实相才能改变。所以,帮助别人,每次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你的罪恶感跟羞耻心的念波形成的那个巨大的我执,都会告诉你:『我劝他是因为我对他心怀善意、希望他更好。』可是,做这件事的时候,你都听不到你的右脑在惨叫吗?
如果是我们的右脑在看的话,多半会想:『这个人做了一件没有效果的事情,可是他以为有效果,他以为他行善呢。但事实上,我看到的不叫做行善,叫做浪费生命!』
修田说: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教主,就是我们的观念,觉得我们应该这样做,不应该那样做,观念这个东西本来是为我们的生活服务的,却最后绑架了心神,自己占山为王,觉得这个身体要听它的,很多观念只是在某一种特定情况下,是符合事实的,但是换一个环境,它就不适合了,但是我们还被它操纵要这样,不能那样的时候,就会出现很多问题。比如我们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打招呼是握手微笑,这是一种观念,当你到了国外一些地方,他们的打招呼的方式是互相亲脸颊,那这该怎么办?那观念就会告诉你,这样打招呼是不对的,人应该握手才算是对的。那这时候就会形成一种冲突,它为了要维护自己的正当性,就会列举出一堆理由,说亲脸颊不卫生,会有细菌传播之类的。那它说的是对的吗?其实没有对错,这就是当地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没有对错。你需要去适应而已。并不是握手是对的,而亲脸颊是错的,或者亲脸颊是对的,握手是错的。其实互相指责对方的时候,都会找出一大堆的理由来给自己站台。没有谁会说服谁。这只是一个例子,生活中还有很多我们观念上认为的对与错,可以慢慢去找,去发掘。
让我想到了一个故事,两个野人族碰面了,互相吐槽对方吃猎物的方法不正宗,一个说要火烤才够香酥可口,一个说要生吃才原汁原味,那到底谁才是正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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