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我而言,『礼』是道德上的应该,『礼意』是科学上的因果;『方内之人』孔子的徒儿看是非,『方外之人』看因果,这个对比也还蛮明显的。
『是非、应该』是一张蛮不符合事实的地图,你用它来行路,踩进水沟、撞电线杆之类的事就多得不得了,是我的话就撑不住。
而所谓『因果』,倒不必想得太玄。好比说我出国什么的,样子比较邋遢、奇怪的时候,老是被海关盘查再盘查、翻遍行李加搜身;如果头发弄整齐、胡子也刮干净、穿正常人类款的衣服,就一点事儿都没有。这样的话,我为了省麻烦,还是会扮乖一下。但是,我对于人『应该』如何穿着,基本上是完全没概念。
2020 年 1 月 30 日星期四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 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 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 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接下来又是一个办丧礼的故事,这次剧情就有点不一样了:
颜回问老师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妈妈死掉了。可是这个人哭的时候没有眼泪;心里面也一点都不难受;办丧事的时候,看不出他有什么难过的地方;没有这些东西,可是他家办丧事,全鲁国的人参加以后都说这个丧事办得好。根本就没有真感情,怎么有可能把丧事办得大家都赞好呢?』
就好像演唱会,歌手都假唱,大家说:『哦,这个演唱会好啊!放录音带, 音质特别好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回壹怪之』如果用美语说,颜回在惨叫:
『I feel like I`m in the Twilight Zone!』我掉进异世界了吗?
孔子说:『你不晓得,这个才叫会办丧礼噢。这个人的厉害,是超过了聪明才智极限的厉害。其实搞丧礼,谁都是希望能够简单化、少浪费力气,但是我 们做不到;因为我们无法像他一样,一开始心情上就有那么简单。而看到有人 做到了,大家其实是有快感的,就好像看一场很好的表演一样。因为这个人根 本就不觉得妈妈死了有什么好难过。所以丧礼就随便办一下,大家来了,就说: 谢谢大家,散会。』
丧礼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在那边耗时间。你跟死者再亲,还是会觉得浪费时间很难受。
我记得我外婆过世的时候,因为我们家根本不会办丧礼,我舅舅就跟丧礼公司选了一个简单的套餐,不要有假孝子、乐队来哭墓什么的,礼堂也租小一点, 因为还是有些外婆的老朋友,要请大家来打个招呼。可是,因为我舅舅是台湾 的军方单位中将退休的,有那种奇怪的社会地位。所以办丧礼那天,人潮汹涌, 不知哪来的一堆陌生人。大热天,台湾五月的大太阳,来的人穿黑西装有很热, 一大堆人大排长龙晒在外边。
那时候,我妈妈、舅舅、表弟妹他们,全部都推举说葬礼的致辞由我来。他们说:『因为全家就只有你最冷血。我们只要一想到妈妈、讲到奶奶都会痛哭, 只有你完全不会哭,所以,你讲!』
其实我还稍微准备了一下,要讲一个『比较感人的故事』之类的。但是,真的看到那个大排长龙的画面,我只觉得:『赶快讲完!让大家散会!不然有人要被晒昏倒了。』
那时候看那些人挤不进小灵堂,在外面晒太阳,真觉得参加丧礼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情。礼仪师叫什么;儿子过来拜一下、孙子过来拜一下、亲戚过来拜一下……拜了一下又一下,外面晒太阳的人就一直等着等着,不好意思走。再爱这个死去的人,也不会享受玩这些花样吧。
结论就是:赶快散会,大家都高兴。因为我们中国的礼教太复杂了。所以, 有人终于搞简单了,大家都好开心。
孔子说:『但是他能够做成那么简单的理由,是因为他内在就先见简单了。他不知道活着是哪里来的,不知道什么叫活、不知道什么叫死;不知道是活着先,还是死比较先。到底是灵魂世界的人在灵魂的世界待着,休息够了,才来做运动;还是这个世界的人活够了,回到灵魂的世界?他不知道。因为不晓得谁先谁后,所以,对于来到眼前的种种变化,对于未知,都以一种平常心去对待……』
——对不起,这个地方的语文,本身有解释上的难度。所以我只能够以一个
『语感』的角度来解释。因为,用比较严格的逐字解释,有一点语言逻辑上的说不通。
大约的意思是说:当你要变化(死)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没有变化是什么呢? 你还没变化的时候,怎么知道变化是什么呢?
这是在讲孟孙才的心情?还是死掉的人的心情?死亡到底对人来讲是什么东西?面对这个死亡,我们要用一种什么样的角度去『接』这个东西?
孔子又说:『会不会,我孔子跟你颜回,都是还在梦之中没有醒来的人?』他用这样的象征说法:我们的世界是一场梦。死掉的人,就是醒来的人。醒
来以后才发现:原来这世界是一个虚构的、梦境的世界。
『这个人,他看到他妈妈的形体坏掉了(骇形),可是他的心没有跟着伤到。他觉得他妈妈的形体,好像一个白天随便待一下的那种暂时『休息』用的小旅 馆(『旦宅』我这是乱解,有注家说是别的意思,各家目前还没吵完);他妈 妈住进这个形体,又离开了。对他而言,就是没有『死掉』的心情( 或者说没有死掉这事实、情况:无情死=无死情)。他感觉不出这个叫死亡。只是有一个灵魂,进入这个肉体,然后走掉了。这样看待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就没有『死』的感觉。因为他完全没有这种死掉的心情,所以,要办丧礼嘛,就觉得:『这 个东西怎么办?我都不会。』就问一下葬仪师怎么办。葬仪师说办丧礼要在灵 前哭,那就哭一下。因为不知道怎样做,所以人家叫他这样做,就这样做一下。也哭哭,观众需要一点哭声。尽一下义务就是。』
『而且,我跟你现在在这边讲这话,这件事情在真实的世界,是真的吗?我们是不是在虚构的世界、梦中人在讲梦话啊?这个世界有没有可能,是你做梦变成一只鸟冲上高空?梦中变成一条鱼在水底游?有一天你醒来以后,发现你又不是鸟、又不是鱼。我们这个角色真的是永恒真实的存在吗?我现在跟你讲话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现在是睡着的梦中人在讲话?还是真正醒来的人在讲话?实在是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