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哈利是他从州立医院出院后的一星期。在此之前的某个周未早晨十一点,他用直线 型剃刀割伤脖子的两边,然后光着上身,从浴室走到客厅。当时莎拉正在客厅里核对账务。哈利尖 声大叫:刚才我又自杀了!
莎拉转头眼看着鲜血从他的身上汩汩流出,她报了警;警方通知救护车赶来将哈利送到急诊室。 哈利的刀伤还算浅,未触及颈动脉或颈静脉。他的伤口缝合后,即转送到州立医院。这是过去五年 来,哈利第三次企图自杀未遂而被送进州立医院。
由于哈利夫妇俩最近迁移至本区,所以院方将出院后的哈利转介到我的诊所进行后续的治疗。 出院诊断书上注明他患了更年期抑郁反应症(involutionai depressive reaction);已服用大量的抗忧 郁药物及镇静剂。
我走到候诊室迎接哈利,他静默地坐在妻子身旁,呆滞的眼神盯着某处直看。哈利是个中等身 材、郁郁阴沉的老人。他整个人躇缩到狭隘的角落,使个子看起来比实际更瘦小。注视他真让我觉 得累。我心想,上帝啊!真希望州立医院在把这些病人踢出来之前能够稍微善待他们一些。哈利像 黑洞一样阴沉,但我还是尽力装出欢迎他前来的样子,我趋前对他说:我是派克医生,请进来我的 办公室!哈利以恳求的语调喃喃自语说:我太太也能进来吗?
我望了莎拉一眼。瘦骨嶙峋的她虽然比哈利娇小,但看起来却好像比哈利更高大。她笑得很甜 地回答:如果医生您不介意,我就进来吗!她的微笑并没有增添些许欢乐的气氛,因为与她嘴边紧 缩的皱纹透露出淡淡愁苦的表情,一点也不搭调。她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我不禁把她和教会的修 女互作联想。
坐定之后,我问哈利:你为什么要莎拉和你一起进来?
有她在,我比较自在。他回答得很冷漠,不带有丝毫的感情;全然一副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的 样子!
当时我一定露出很不以为然的表情。
莎拉开怀大笑说:医生,哈利一直都是如此,他一刻也不愿意把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
我问哈利:是不是因为你的忌妒心重?
不是。他回答得迟钝。
要不,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害怕。
怕什么?我问。
我也不知道,就是怕。
医生,我想是因为他的念头。莎拉打岔说道。哈利,继续啊!你可以把你的念头跟医生说呀! 她发出指令。哈利不发一语。
她所说的念头是什么呢?我问。
与杀,有关的念头。哈利兴味索然地回答。
杀?我问。你是说你心里有一股要毁灭的念头?
不是,只是杀的念头。
我恐怕不太懂你的意思。我的话点到为止。
只是一个字眼罢了 !哈利不带任何感情加以解释。杀这个字深藏在我的内心。随时随地都可能 出现,但多半是在早上。每当我一早起床刮胡子,望着镜中的自己,这个念头就出现了!几乎每天 早上都是如此。
我质问:
你是说好像是一种幻想?你听到一种要你动杀气的声音?
哈利回答:不是,不是一种声音,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字而已!
在你刮胡子的时候出现?
是的,所以一早醒来我的心情最恶劣。
我灵感突发问道:你使用直线型刮胡刀吗?哈利点点头。我继续说:听起来你好像想用刮胡刀 杀人。
哈利的表情惊恐。这是我在他脸上首次看到的情绪反应。
不是。他特别强调。我不想杀人,那只不过是一种感觉;一个字眼罢了 !
那么,显然的,你想要自杀。我表示意见。为什么会这样?
我觉得一切糟透了 !我不能带给别人任何好处。我只是莎拉的负担!他沉重的语调让我备感不 适。他当然不会是带给别人欢笑的开心果。
我问莎拉:他是你的负担吗?
她欣然回答:噢!我不介意。但我真希望能为自己保留一点时间。当然,我们的经济状况也不 是很充裕。
所以你觉得他是一个负担。
有上帝与我同在。莎拉回答。
为什么你们的钱不够用?我问。
哈利已经失业八年了 !可怜的他一直闷闷不乐。我们两个人全靠我在电话公司上班的那份薪水 过活。
哈利突然打岔,哀愁低诉:以前我是业务员。
莎拉表示同意说:我们刚结婚的头十年,他的确想办法努力赚钱,但从不曾真正地钏足劲。亲 爱的,我没说错吧?
结婚第一年,我光是佣金就赚了两万多!哈利反驳。
莎拉耐心地解释:话是没错,但那是一九五六年,电器开关设备大发利市的时代。每一位在五 六年推销这种东西的人,都可以赚到那笔钱。
哈利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辞职不再工作了呢?我问。
因为我得了忧郁症,每天早上,我的情绪坏透了 !简直没办法去工作。
你为什么忧郁呢?
哈利一脸茫然,好像忘了所有的事。最后他终于脱口而出:一定是跟我心里的那些字有关。
你是说像杀,这一类的字眼?
他点点头。
你用复数表示那些字。难道在你心里还有其他的字存在吗?我问。
哈利沉默不语。
莎拉说:亲爱的,继续说。把其他的字告诉医生。
偶尔也会出现类似切、锤,这一类的字眼。他一副不想说的样子。
还有别的字吗?
有时候是血腥,我表示,这些都是与愤怒有关的字眼。除非你愤恨不平,否则在你的脑海中不 会出现这些字。
我没有恨。哈利不带劲地矢口否认。
我转问莎拉:你认为呢?你认为他愤恨不平吗?
噢!我想哈利恨我。她带着愉悦的笑容回答我,像是在描述邻家小孩说着俏皮笑话的表情。
我吃惊地凝视她,开始怀疑话中的真实性。我想不到她竟然能够如此坦然洞悉这件事。
我问:你难道不担心哈利可能加害于你?
噢!不会的,哈利连一只苍蝇都伤不了。亲爱的,对吗?
哈利不发一语。
说正经的,我对莎拉说,他想到杀、血、锤这些字。换作我是你,如果同住的老公对自己心怀 恨意,而且一些恐怖的字眼老在他的脑中盘旋,我一定怕得要命!
莎拉冷静地解释:医生,你不了解,他伤不了我。他就是这么一个懦夫。
我飞快瞄了哈利一眼。他脸上全无表情。我愣住不语,静静地坐了将近一分钟,专心思考接下 来应该如何应对。最后我问他:听到你太太叫你懦夫,你有什么感想?
他喃喃自语:她说得没错,我是很懦弱。
我说:如果她没说错,那么你有什么感受?
我要自己更加坚强。他回答得很冷淡。
莎拉插嘴说:哈利连开车也不会,没有我作陪,他不能单独外出,他不能去超级市场或者其他 人多的地方。亲爱的,你办不到的,对不对?
哈利不发一语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