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第一年精神病学临床训练课程的中期，当时正是二月天，我负责医院的住院病人的部分。 十五岁的巴比于某一晚诊断得了忧郁症，急诊住院。在会诊巴比之前，我读了批准他住院的医生在 巴比病历中所写的文字记录：
巴比的哥哥，十六岁的史都华，去年六月用点二二口径的来福枪，朝脑门举枪自杀。刚开始， 巴比对于哥哥的死，颇能节哀顺变。但是九月初一开学，他的学业成绩一直下降。在班上一度保持 中上水准的他，现在却当了全部的学科。感恩节前，巴比的忧郁显而易见。他的父母十分担心，试 图与巴比谈心事。但是巴比愈来愈沉默寡言，圣诞节后更加严重。过去并无案底的巴比，却在前些 时候单枪匹马偷车，然后将车撞得稀烂，他从未开过车，因而遭警方逮捕。法院将于三月二十四日 开庭。由于巴比未达法定年龄，所以交保后由父母监管，并要求巴比的父母立即对巴比进行心理辅 导。
医院助理将巴比带到我的办公室。他具备十五岁青春期初期男孩典型的体格：长而细、竹竿似 的手臂与双腿；皮包骨模样的躯干，不够结实；不合称的衣着不值一顾；略长、未梳洗的头发披落, 盖住了眼睛，难以看清楚他的脸庞，尤其是在他凝神注视地板时，更是不见面目。我握住他软弱无 力的手，带领他坐下，说道：巴比，我是派克医生，是你的主治医生。你现在感觉如何？
巴比不搭腔。只是坐着盯看地板。
晚上睡得好吗？我问。
我想，还好。巴比喃喃地说。他开始抠着手背上的小疮怕。我留意到他的手肘与手腕之间及双 手长满了这样的伤口。
待在医院会让你紧张吗？
还是不答话。巴比全神贯注地往下抠。我不动声色地偷瞄被他所伤的肌肤。我表示：几乎每个 人第一次来医院都难免会紧张。但是以后你会发现，医院是个安全的地方。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 什么到医院来？
爸妈带我来！
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做？
因为我偷车，警察说我一定要到医院来。
我想警察没说你一定要上医院。我向他解释。他们只是要你看医生。昨晚为你就诊的医生认为 你得了严重的忧郁症，最好住院。对了！你怎么会去偷车？
我不知道！
偷车真让人胆战心惊；尤其是单独行动、不习惯开车；甚至没有驾照，更是可怕。必定有股强 而有力的力量躯使你这么做。你知道是哪些力量吗？
沉默不答。我真的不抱希望他会回答我。处于困境的十五岁男孩，第一次看精神科医生不可能 滔滔不绝、能言善道一一特别是忧郁症息者，更是如此。巴比显然忧郁到了极点。当巴比不经意将 眼光从地板移开时，我趁机迅速多瞄了他几眼一面无表情、一脸茫然。眼神与嘴角无一丝生气；面 部表情像是我在影片中所见的集中营生还者，或是家园被毁、家人无一幸存的天灾受害者：茫然无 措、冷漠、绝望。
你悲伤吗？我问。
我不知道。
也许他真的不知道。青春期的男女才刚开始学会感受自身的情绪，愈是多愁善感，愈容易受困 于其中，难以表达感情。我告诉他：我猜必定有充分的原因，令你悲伤。我知道，你的哥哥史都华 去年夏天自杀。你和他感情好吗？
很好。
告诉我你们兄弟俩的事。他死了一定让你很伤心，不知所措。我说。
没反应。也许他只是忙着将前臂的疮怕往下抠深一点。显然他无法在第一次会诊谈论哥哥自杀 的事。我决定暂时不提。我问：谈谈你父母，好吗？他们有哪些事，你能说给我听吗？
他们对我不错。
那很好啊！怎么样不错呢？
他们开车载我去参加童子军会议。
对啊！是不错。我表示意见。这当然也是为人父母有空时应该做的。你和父母相处得如何？ 还好。
没问题吧？
有时候我让他们为难。
噢！比方说什么？
我伤他们的心。
巴比，你怎样伤他们的心？我问道。
就拿我偷车这件事来说，就伤了他们的心。巴比不是带着胜利者的夸耀口吻，而是绝望般的语 重心长。
你认不认为，也许你偷车就是想要伤他们的心？
不是。
噢！你不想让他们伤心。你能想到其他让父母伤心的事吗？
巴比没有回答我的话。经过很长时间的沉默不语后，我开口问：想到了吗？
我只知道我伤了他们的心。
但你怎么会知道？我问。
我也不晓得！
他们处罚你了吗？
没有。他们对我很好。
那你怎会知道自己让他们伤心？
他们对我大吼大叫。
噢！他们为了什么事对你吼？
我不漬楚。
巴比旁若无人专注地挖着漬烂的疮怕，他垂着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我想此时问些无关痛痒 的问题，才恰到好处。搞不好可以让他稍开尊U,那么我们就可以开始建立关系了！家里有没有养 宠物？我问。
养了一只狗。
哪一种狗？
德国牧羊犬。
他，叫什么名字？
是她,。巴比纠正我，叫做茵琪。
听起来像德国名字。
是啊！
德国牧羊犬取了德国名字。我发表意见，另一方面希望从对谈中，获悉二三事。你经常和茵琪 在一块儿？
不常。
她由你照顾吗？
是的•
但你似乎不是很喜欢她，？
她，是我爸爸的狗。
噢！——但是你仍得照顾她？
没错！
好像不是很公平。你会因此生气吗？
不会。
你有属于你自己的宠物吗？
没有。
我们一直在宠物的主题上打转。我决定改变话题，谈一些年轻人热衷的事。圣诞节过完没多久, 我说，你收到什么圣诞礼物？
礼物不多。
爸妈一定送你一些东西，是什么呢？
_把枪。
送你枪？我呆呆地复诵他所说的话。
没错。
哪一类的枪？我缓缓地问道。
二十二口径的枪。
二十二口径的手枪？
不是，是二十二口径的来福枪。
接下来，一阵很长的沉寂。我感到迷惑、不知所措，想要停止会诊回家去。最后我强迫自己说 出该说的话：我知道你哥哥是用二十二口径的来福枪自杀。
是的口
这是你要求收到的圣诞礼物吗？
不是。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网球拍。
可是你得到的却是一把枪？
对。
你收到一把你哥哥也曾拥有过同样类型的枪，有何感想？
不是同样类型的枪。
我比较释怀，也许刚才我弄错了 ！抱歉，我说，我还以为是同类型的枪！
不是同类型的枪，巴比重复说道，是同一把枪。
同一把枪？
没错。
你是说你哥哥的那一把枪？我巴不得马上奔回家口
是的。
你是说，爸妈把你哥哥自杀用的枪送给你做圣诞礼物？
对。
圣诞节收到你哥哥这把枪，你做何感想？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