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一个真的如同《庄子》这个地方论述,能够承认这些事实的话,就会发现,一旦我们还处在辩论的某一方的时候,在初始命题上,就已经没有办法用这样的方式得到答案了。
可是我们的我执,他的本质就是会有这样的渴望,希望别人站在自己这一国。就算我今天跟某某人意见不合,我吵不赢他就不吵了,可是,我也要扪心自问: 我虽然不跟这个某人吵,可是却跟我一个好朋友,在平常吃饭聊天的时候,我 就开始讲这某某人的坏话,讲着讲着,就又想让我的朋友站在我这一国,若有 若无之间设法让他们说出:『杰中,其实你是对的。』你说这样子叫做没有动 是非心吗?
在深圳教课的时候,有个同学问我:『你说的被别人冤枉而瞧不起,我没有跟那个人去辩论、去解释,可是跟朋友吃饭的时候,还是一直在讲那个人的坏话,这样吃得到能量吗?』
我想恐怕是吃不到吧。因为以动心来讲的话,你到底是处在一个对事实不能完全掌握真相的情况下,却希望别人能够相信这样的自己,这在《庄子》的训练到底还是犯规的。
这次到深圳教书,有一个同学送我一本书叫《巨婴国》,这书是不是在中国卖得不错?我回来以后也把它看完了。你说《巨婴国》里面讲的种种问题,其实是我们中国人的社会,无论是在中国或者台湾,都会遇到相同的问题。如果要问我,这样的问题《庄子》有办法解决吗?我是觉得《庄子》的标准一开始就比《巨婴国》里面提到的事情的标准严格太多了,在《庄子》的世界根本没有必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吧?
因为在《庄子》的世界,你要说服别人相信你的意见都不可以,或者你练到第三篇第二招的时候,『要求别人合你的意』都不可以,说服别人相信你的意见。跟要求别人合你的意,都不准做的话,那《巨婴国》里面讲的所有故事情节,有可能发生吗?
它里面讲,当一个人的心智没有发育的时候,他会一直处在一种婴儿期的状态,对一个小婴儿来讲,他就是世界的中心,什么事都要无条件地合他的意, 他就是神,如果你不让他当神的话,他就变成妖魔——大概是这样的一个逻辑。
练《庄子》的话,一开始就不许你做出这种无条件的霸道啊。『霸道』就是
『我自己不必合别人的意,但还是硬要别人合我的意』。练《庄子》的人,应该早就脱离巨婴那种阶段很远了吧?那本书里提到的社会问题、心理问题,我就觉得早就在练《庄子》以前,就该解决完了。或者说那里面问题的级数有点太Low 了,好像练《庄子》的人根本不用考虑,因为《庄子》一开始的标准就比那个高太多了。
但反过来说,如果今天你已经是一个巨婴国的人了——界限很不清楚,所有别人好像都是你的势力范围的人——你大概不可能练《庄子》。因为你平常『要求别人合你的意,说服别人接受你的意见』的这个部分已经太巨大了。
不过,我这次又重读这些文字,会让我有比较深的感受,主要是来自于我想到些事情:我的人生里面,我曾经选择过一些,在我的心情比较脆弱的时候, 在我身边支持我的朋友,这几年下来,回头一看,我发现自己其实做了一连串残忍的事情……
好比说我跟某某合作厂商不合,或者我跟某某人不合的时候,曾经,或多或少会有那样的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不离不弃地在我身边,给我很多心情上的支持跟安慰,或者直接用语言,或者间接地让我感觉到:『杰中,你没有错, 有问题的是对方。』
在我自己心里还有脆弱面的时候,我需要这些朋友;或者讲得露骨点,我需要这些给我支持给我安慰的人。可是,我自己也在练《庄子》,练着练着,也会把我内心的这些感觉自己不够幸福、对自己不太确定的一些部分消化掉。然后,我就发现:当我内心这些脆弱面或者小伤痕得到化解之后,被我第一个当垃圾丢掉的,就是这些曾经对我很好的人。
我自己也有点吓到啊;这些人,不是一直以来站在我身边、给我最多支持的人吗?包括当初在大陆的合作厂商都是如此。稍微内心变得坚强一点了,居然最下狠手丢掉的就是这些人!
有点象是:你会还感谢他这么温暖地支持你、挺你的这些人,其实是你内心脆弱、有缝隙的时候,才会给他机会乘虚而入的角色。
当然我猜,很可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因为不要改变自己的意识结构, 所以他内心的脆弱跟缝隙一直在,所以他一辈子都需要这样子支持他的人。但是,对我来讲,作为一个在学《庄子》的人,我觉得这些缝隙我是自己可以填满它的,这种脆弱是我自己可以疗愈的。当我这个缝隙有机会填满的时候,才会发现,这些人的价值,忽然丧失殆尽。
2019 年 9 月 2 日星期一
有一点像从前节目主持人张小燕访问过在日本歌坛很红的翁倩玉——当然翁倩玉在我心中重点不是歌手,因为她作为歌手的最大成就,其实是作词老师阿木曜子跟作曲老师筒美京平的成就,她作为一个花瓶歌手其实并不是那么要紧的——对我来讲,翁倩玉是一个伟大的版画家,是那种如果我有钱的话,我家里会想挂她的作品的那种。
张小燕在节目里面问翁倩玉:『当年你为什么婚姻到最后还是失败收场?』翁倩玉就讲:『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变得很不好,于是内心也感觉到很脆弱。当你在最脆弱、最需要有人照顾你的时候,有个人伸出他爱的双手愿意照顾你、扶持你,你就会感激得不得了。可是,当你跟他结婚以后,得到他的爱、他的扶持了,不久之后,你就发觉身体好起来了、心情也好起来了。等到你身体、心情上都不再有这些脆弱、痛苦跟需要的时候,你就忽然发现: 回不去了!你再也不想去变成一个需要去依赖某个人的人,然后这段婚姻就结束了。』
翁倩玉的这番说辞,听在一般人的耳中,会不会很象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可是我现在回想起这段对话,对比我自己的心情,不得不说:这一类的
『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才是自然现象。因为从根本来讲——我不敢说别人啊,至少是我的话——我并不喜欢当一个脆弱、有那么多的虚荣要被满足、需要别人来扶持我、来听我话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