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那样讲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到我的小时候,住在一个军医的眷村,很多先生都是医生,太太都是护士——我继母是例外,她是老师——这些人是勾心斗角,会比来比去的。我是谭家的小孩叫中中,我们附近住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李家小孩叫廷廷。有一次李妈妈好像很得意地跟我继母说,她家廷廷功课有多好多好啊,考到什么学校,很高兴什么的。我继母就很气,回来跟我发脾气说:『你没看到李妈妈说到他们廷廷的时候,那个得意的嘴脸!那个贱人, 真是讨厌死了。』我就想:你们家廷廷真的是功课好得很冤呢,你儿子功课好, 这个谭家妈妈被你气成这样,你这样赢了人家的时候,反而被谭家妈妈说『这 个贱人』!所以,你到底赢了什么?
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会忍不住滔滔不绝地向人家阐述他的道理,他希望能够赢别人,证明他是对的一方。但是,我也同样能看到,那些很会滔滔不绝、 想要洗脑、把人家压下来的人,是多么地被人讨厌。我从前还是中医狂的时候, 也是见了同学就会在那边分享中医有多厉害,结果就被很多同学讨厌,一起上 课的英文系同学还说我是herbal man(草药人),觉得我就是个神经病。
我自己有那种充分被人家讨厌的经验之后,如今却看到自己的学生一聊起中医话题,也是滔滔不绝地在饭局上逼着人家跟你割席断交,我也会觉得,大家在想赢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这种赢家,是多么惹人厌的一种东西。
这样的一个赢了哪里、输在哪里?就像前几堂课我跟同学讲过,我也不觉得我妹妹比我笨多深,可是我只不过比我妹妹会赚钱一点,我爸爸就说:『反正这钱你也不需要,我把遗产都给你妹好了。』我只不过是能干一点点,就损失了台币七千万的遗产,所以你到底赢了哪边?
在这些实况下,我们要理解到,有时候你站在『比较能干』的一方,会想说: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堕落、这么不上进、这么喜欢推卸责任?』或者说『做人怎么会那么烂、那么萎靡』等等等等,你会觉得他不对,想要拉拔他好起来; 可是,如果你真的有同理心的话,你会发现,那些萎靡、懦弱、每天烦恼、闹情绪,有一大堆问题的人,他是多么地赚!有多少人必须同情他,让他、给他甜头?
就像我看到脾气坏的人,都觉得他不需要修行;因为他脾气那么坏,大家都不敢惹他、都让着他,很多话都不敢说出来刺激他,所以脾气坏,我有什么甜头,有什么损失?
你可能会说:脾气好,心不要乱,身体不要受伤,怎么会有损失?那是你不知道我的人生!像我这么不会生气的人,2015、2016 年,大陆同学来台湾上课, 我带同学逛逛街啊什么的,这些同学是怎么对我的啊?我都不好意思说得太难 听了。那过分程度……我上次讲的,什么约一起吃饭,我在门口晒着太阳排挂 号,人家同学迟到的一塌糊涂;或者是带他们逛街,什么地方逛得不开心了、 饿了,就瞪我;或者在餐厅,可能他们觉得我比较熟吧,就让我一个人帮着找 调羹、端碗捧去给他,等结了帐,还要负责算每个人该摊多少钱。并且很快就 变成:大家缺调羹、缺碗筷,就往我这边看过来;再不然讲好十个人吃一桌,却又半桌人临时爽约不来,害另外五个人叫了一桌菜,还得多摊钱……等等。
有时候看到人家这样子对我,我忍不住想:诶?如果你是大陆别的老师,比如说是徐哥哥的学生,你敢对徐哥哥这样吗?如果你面对某个——我是猜了, 我不是在幻想徐哥哥脾气很坏啊——遇到比较难惹、会生气的权威角色,那你很可能会心存警惕、收敛一点。
这东西,或许也是有形的『我给你什么规范,或者不给你什么规范』就会自然形成的唯物主义的结果(像当年美国的史丹佛监狱实验意义,同学都被我婊了);或许也是在能量的世界,不管知道不知道,其实你都是知道『我不会被你这种行为弄生气,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所以大自然就大爷的德性原形毕露。
当然,事后拉黑你,也算是『对你怎样』了。但是,在还没开始拉黑人以前, 人家一旦感觉到你不会生气,真的是什么事情都敢做。
对我个人而言,当然是脾气好,我自己比较舒服,人家对我那么坏,我看到这个人也会想:『哦,原来逼格那么高!』看到真相,我也很开心。所以我是选择我喜欢看到的。
别的老师,可能喜欢偶倒哪里都有同学请他吃饭、对他很好、很多人照顾他。可是我个人的价值优先顺位是选择要看到真相,那我的人生,就会看到很多丑 恶、很残忍的真相,人家想假情假意对我好也做不到。因为我的实相是要看到 真相,所以他到我面前就原形毕露;我也是求仁得仁,并不是要抱怨——事实 上是不可能抱怨,因为大师杯信徒、粉丝用 passive aggression(消极性的逞强) 抵抗惨虐的状况,可要逼我遇到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小事恐怖千万倍以上呢。
而被人请吃鲍鱼排翅野生鳖什么的,那也只是吃个排场,通常这样乱请一通以后以展现诚意的货色,对事物本身的品味都颇不入流。我倒情愿自己掏钱请 客,但是要找那些食运高到爆表的朋友一起吃饭,像天命哥、克莉、杨总他们, 通常都能好吃到要升天一样。
总之,我也不会想要说服别人变成像我这样,都是各有各的『相对的』好与不好。《庄子》最后的结论是『两行』,都可以;你要选那个也可以,你要选这个也可以,只是你要认识到,那时你真心要的选择;而不是被我执煽动,只看到一个片面,所做出的其实不够诚实的选择。
2019 年 7 月 22 日星期一
刚刚讲到说,我小时候功课输给李家的孩子,李妈妈一炫耀,我继母就气得要死。可是,我爸爸就不一样了:那个李家的爸爸,李伯伯,他就是那种在工 作场合非常力争上游的人,所以当然就仇家很多了;谁挡到他升官发财之路, 他都会想办法把人家搞掉。、可是在他的仇家满天下之中,就唯有一个我爸爸, 他是疼爱得不得了。我从前在我爸爸办公室,看到李伯伯对我爸爸说出多么让 人感动的那种肝胆相照的话,让我觉得说,这个李伯伯真是打心底喜欢我爸爸 的。
我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是那种『反正你讨厌人家跟你争,我就不跟你争;就算我比你能干,我也不跟你争』的人。于是在那么多的仇家里,我爸爸 就变成李伯伯心灵沙漠中的绿洲。李伯伯是神挡杀神、佛阻杀佛这样当道院长, 那我爸爸自然就跟着捡了个副院长做,日子过得也不错,责任又少。
到了最近这些年,李伯伯得了癌症,在那我爸爸自然就跟着捡了个副院长做, 日子过得也不错,责任又很少。
到了最近这些年,李伯伯得了癌症,在那边跟癌症奋斗着;而我爸爸也还平平顺顺没什么大事。总结起来,我爸爸输了什么?输了名分地位;可是我爸爸赢了什么?很多痛苦的事都不会落到他头上。
甚至我爸爸退休后在卫生署做事的时候,也是很会耍贱招的。比如当局捅了什么篓子,新闻记者来采访,要挖些黑暗的东西时,我爸不想面对,就随便叫来个职员,然后就打【老子摧心掌】,跟这个职员说:啊!我觉得每件事情你都做得非常好,如果是你,一定可以把这事料理得妥妥帖帖,你来处理,我真的很放心! 然后就把那人推出去喂给记者吃了。他非常知道怎么捧人,让人家替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