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都会想要『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你站在这个立场，努力地想要宣扬你的某种教义，但是你不知道，这个宣扬跟不宣扬，或是帮你的敌方宣扬，其实都是一样的。因为，狂信西医教的人，会让人看到很多西医方面的弊病，然后别人会觉得：『哇，西医好可怕，我要吃中药。』但是狂信中医教的人，一样会惹到很多人觉得：『中医真是疯掉了，我还是相信西医比较安全一点。』所以你信哪一边，大声叫嚣，有任何意义吗？
在这个相对的世界是这样子。就好比说，有一阵子我忽然留意到美国一个男演员，一个中老年人，他的嗜好是在牵涉到同性恋话题的电影电视里，扮演反 对、迫害、丑化同性恋者的反派。有一部电影叫『Normal Heart（平凡的心）』， 是讲刚开始流行艾滋病的时候，艾滋病患者遭到医疗界的歧视，过得很惨的一 部电影——那部电影其实拍得非常好看——那个男演员在里面扮演一个很凶狠、很坏心，不肯拨预算去帮助病人的某个反派角色；可能在别的电影、电视剧里 面，他也专门扮演那种反同性恋的暴力分子、恐同什么的神职人员之类，都是 些超级让人厌恶的角色。我留意到这个演员以后，稍微一查，才发现这个演员 在现实生活，是一个公开的同性恋者，有先生、而且有领养小孩，过得超好的。
可能在戏外的他是觉得，他扮演的这些反派角色，可以更激发别人对遭到迫害者的同情跟同理心，所以他扮演这些角色，其实是在帮助同性恋者被人了解。
如果是这样一回事的话，老实说——我甚至讲得不负责任一点——我们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我们觉得可恶得不得了、糟糕得不得了的人。可是，这只是我们这些戏里的人会这么感觉。假设在我们这个三次元世界之外，果真还有一个戏外的世界，就像我上次说的，我们遇到的最烂的人，会不会反而是最好的灵魂来帮助我们成长进步的？我不知道。
但是，即使我们不提这种连《庄子》也不讨论的六合之外的事，我们也可以看到，在一个社会运动里面，那个叫嚣得最激烈的某个人，往往是帮助敌方最多的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站在自己的立场，拼命跟人辩论，想要吵赢别人，或是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这都只是在帮忙对方更强大。
如果你真的不想帮忙对方变得更强大——当然我没有说你一定要承认你是错的——但至少，站在算清楚利弊得失的一个非常小人的立场，你也要知道， 你做这些事情是在帮对方，不是在帮我方。所以庄子就一直在这种事情上说： 人如果够聪明，就会停下来，不去做这种事。
上堂课我讲到说，有同学提到，他要如何用西医的说法去说服别人相信中医。对我来讲，我是觉得：我的人生好像从来没有这件事？我有一次跟小胡提到说：
『我们的人生怎么没有说服人家要相信中医啊？』小胡就说：『那还不简单？ 那种需要我们说服的人，我们看了就先讨厌，理都不理他了，怎么有机会说服人？』
我想，也是啊。拉客的行为，就是妓院会有的事情嘛；不然正常做生意的店， 什么时候回开始拉客？快倒闭的时候嘛。
从前我说大陆那边有一个合作厂商，有一次他们有一个好像是文宣部想出的点子，他们印了一批 T 恤还是 POLO 衫，上面写：『爱中医吧！』我看到那几个字，心想：『天呐，中医今天就要毁灭了是不是？』对我来讲，中医是那种 打不死的小强；打斗打不死了，你还爱它干什么？反正有人需要用到，市场有 很多这个需求，不管你爱中医、还是打压中医，反正很多事情西医也忙不过来， 消费者当然会找别人帮忙了。
过去我们这些中医人，有时候会对西医界的事情作出批评、作出喊话、作出叫嚣，你在某一个片段上来看，也会觉得：『诶，这些说法也是暮鼓晨钟、发人深省，西医果真有这些问题，所以我们要去看中医。』之类的。
可是，同样是中医人讲的这些听起来好像颇犀利的发言，站在西医那边的人， 甚至是比较有西医知识的人，他也会看到这些中医说的什么西医哪里不对的种 种，很多医理根本就是搞错了、狗屁不通的。所以你们叫了之后，有些比较想 相信中医的笨蛋会相信你，但有一些不想相信中医的人，一样可以挑到你的语 病，然后找出更多的话来否定你。
所以我们广东人有一句俗话叫做『先撩者贱』，你先出手去攻击对方的时候， 其实就是把自己遍地了；你开始主动去拉客、说服别人的时候，人家就知道你 生意做不下去了。
这些这些努力，庄子都要我们停下来。我当然觉得，能够停下来的话，心会比较安宁。尤其是你真的经过精密计算的话，你会发现，这些做法是没有用的。
所以庄子就说，你花力气、耗损精神去搞这些东西，想要证明你是绝对的对， 你就没有发现，其实这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说这个叫做『朝三』；这是成语『朝三暮四』的出处。
原本的故事是说，这个养猴子的人，因为猴子耍把戏需要薪水，他就分给猴子很喜欢吃的『芧』，大概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榛子这种东西，或者是英文的 hazel nut，台湾人也叫橡实。他给榛子的时候，跟猴子说：『早上给三颗，晚上给四颗。』猴子很生气。主人说：『那不然换过来，早上给四颗，晚上给三颗。』
猴子就很高兴了。《庄子》就说，这是猴子的智能才会有的事情；其实你根本就没有赢或输，可是你却因此动了情绪，就因为你有这么笨。
说来有点讽刺，本来庄子嘲笑说只有猴子会这么笨，这是讽刺的意思，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类竟然也会一模一样……都不是象征性的例子了。比如说我们认识的某人，到了泰国，白天先做艾灸，晚上嫖妓，我们就说：『这不是白天补进去的，晚上就喷掉了吗？好浪费啊。』——中医吃不要的时候，如果中间破功解掉药性，有时会比没吃补还更伤到的——于是他就有次航班改了，到的头一天，先嫖妓，第二天再去做艾灸，也就颇自我满足了。真是不得了了， 原来人类和猴子的智能真的没有差很多……
2019 年 7 月 21 日星期日
这个『朝三暮四』结构，在任何时候，当我们站在某一边，想要说服别人、想要赢别人的时候，我都觉得我们需要想一想：这个所谓的朝三暮四、朝四暮三，我们赢了这一头的同时，有没有可能我们在另外一头就打输了？
有一次，我教到一班庄子课，是跟我比较不熟的学生，在座有个家庭主妇提到小孩子读书的问题。她就说：『怎么可以不逼小孩读书？功课输人家，岂不是要被人家瞧不起！』所以她的论点好像是：如果小孩功课赢人家，就可以去瞧不起人家，那她就赢了，所以她要努力逼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