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白皮书-第(86)页

从前只要她要快讲到那些话题,我就会岔开,所以我从来没有把我妈妈的话听完。一直到我插着一根管子,只能颤抖着手写字,又根本速度写不过她讲的 时候,我才有机会听到那么多她的真心话,然后,觉得:太好了!真是大解脱啊!

怎么讲呢?整个 2014 年,我在大陆工作得好难过的那个感觉,其实它的基调,是因为我身上一直有某个我妈妈给我的,比较黑暗的催眠指令,我还没有把它化解掉。所以我的人生,一直依照我妈妈的催眠指令在重演某些实相。

经过 2014 年那场大病之后,我才明白,我妈妈内心深处,对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我的结论,你们听起来可能会觉得有一点诡异——我妈妈是一个随时都在想我死的人——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很疑惑噢:因为在过去二十年之中,我只要跟我妈妈打交道,我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觉得『这个女人想要我死』。可是,我没有证据。因为我妈对我超好的。所以,不会有实际的行为让我觉得 她想让我死。

我妈妈在我四岁的时候离开我,到香港去工作。我的继父是美国人,年纪比较大,他退休后,我妈妈就跟他一起搬到美国去养老。我妈妈一直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做什么事都要当一个女强人,不可以被别人瞧不起。当她一个东方的年轻女人跟一个美国老先生在一起住美国,在别人眼中就像个美国老先生的情妇一样,那个形象看起来是有一点疙瘩的。尤其是美国人真的很看不起黄种人。她到美国之后,她那种好强、又很积极上进,那种绝不能被别人看不起的心,就被刺激得非常强烈;她就变成:非常严苛地要求自己已经周遭的人,努力符合美国白人最上流的人生观、生活观、社会观。

在我心目中,那些根本就是所谓的美国白垃圾人生观White trash——white trash 本来的意思是『白种穷人』,我这是曲解——所谓美国白垃圾人生观大概是这样:例如美国白人如果看到有人吃完饭打一个饱嗝,会觉得非常失礼之类的。像有一次我在美国一家超市买完东西,超市里面有一个台子,摆着塑料叉子、餐巾纸之类的让客人自己拿来用。那个台子还蛮长的,有一个白人在那边拿东西,因为空间还够,我也上前去在他旁边抽餐巾纸,那个美国白人却转过身,用两只手把我推开,叫我不要插队——类似这样,他们在某些事情上的设定值是比较严厉的。

我妈妈就会非常强烈地要求自己,一定要去符合那样的人生观(某种程度的修道病)。当她完美地车呢各位了这样的人,她爱面子背后的羞耻心的能量, 就一直在增幅。羞耻心是那种『这个人没有资格活在世界上』的感觉。比如她跟朋友一起旅行,一个阿姨英文讲得烂烂的,我妈就会觉得『好丢脸』,觉得

『她英文这么烂,怎么有资格在美国混呢?真实太丢人了!』和那朋友一起逛街都浑身不舒服。

我妈英文超好,美国人听她讲话,完全听不出外国口音的。我小时候的英文, 因为是看电影跟字典学的,我的英文微微带到一点英国腔,她就觉得:『我儿 子讲话好奇怪,人家大概会觉得他心理不正常……』

因此,我的一举一动,带给她的压力是非常大的。一直到我四十几岁,我喝汤的时候如果是把碗端起来就口喝,都还会被她用筷子打手(她其实是搞错了, 西餐礼仪才有不可端汤盘就嘴的规矩,中餐并没有),而且她是在餐馆里这样 做唷,还会骂我说这样很丢脸。我偷想:『你在餐厅用筷子打一个四十岁的人 的手才丢脸啊……』

2019 年 5 月 10 日星期五

又或者 2004 年,有一次她带我和外婆到美国赌城一家酒店去渡家,我和外婆,早上先下楼去吃早点,那个美国人女服务员随手一指,我和外婆也不明白 她是指哪桌,就坐在和别人同一桌了,这在中国和台湾,并桌是常态,我和外 婆也搞不清楚美国的状况,我妈后一步来,看到了,是气到回旅馆房间的时候, 手抖得钥匙都插不进锁孔的程度哦。因为,我和外婆,在美国人面前,让她丢 人啦。事后怕我和外婆嫌她,所以她又编了一套理由,说她气得是中国人被外 国人欺负,第二天特地又去餐厅修理那女服务员,做给我们看。

——我妈在这种事情上,活得非常非常紧张。羞耻心的一个面向是面子,另一个面向是紧张。紧张是因为:『如果我做错了,别人瞧不起我了,我就得去死了!没资格活了!』那也是羞耻心造成的心情。

说不定在她心目中,一个四十岁的正常男人应该是,穿着polo 衫打高尔夫球,当大公司的CEO 之类的;她对于正常人生的规范有她自己的设定。当然, 她头脑并不差,她并不否定我会读书或其他什么优点,但她那些设定值已经强烈到,我的每件事都害她紧张兮兮。

比如我去美国看她,我如果跟她说:『这次被海关刁难得蛮厉害的……』—

—美国海关有时候查人查得有点咄咄逼人——她就会说:『唉,你这样子,就是很奇怪嘛!人家会觉得你是邪教教主……』之类。

我住医院的时候,因为插管子很痛苦,医生必须多给我开一点安眠药,好让我多少能睡一下。可是我怎么都睡不着,麻醉药、安眠药之类,在我身上都没什么效。我妈就会在床边说:『这些药物对你不太有效,是不是因为你从前吸毒、酗酒?』

我的『吸毒』经验,其实只是有一次在朋友家跨年,有人抽大麻,我哈一口, 觉得没 feel,就放下了,就这样而已。我抽大麻没有快感,我对那类东西的抵抗力好像很强?可是就在我住院被绑起来(插管会怕病人把管子抓掉,所以要绑) 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听她这样子娓娓道来,把我在她心目中是『多么黑暗的一 个人』全部掏出来,说什么我吸毒啦,酗酒啦……在座的郭秘书知道的,我喝 酒的频率是很低的。可是,我有一次跟她说:『我爸爸家有一大堆别人送他的 洋酒,他都没在喝,不然我跟他要过来好了。』她就在蛛丝马迹里面编造我是 什么样的人。其实我人生的吸毒史就是一口大麻而已。也可能是因为我跟她不 是住一起,她没有事实细节,只能脑补,就把我幻想得非常恐怖堕落。

在我病床边,她就说我买的那些衣服非常奇怪……因为多数人买衣服是知道自己最适合穿哪一款,就一直买那一款。我不是,我买衣服是『这种衣服我没

穿过,就来买买看』。所以衣服就乱七八糟一大堆。她说:『我帮你都清掉好不好?』那时候我插管被绑在床上,也不能反抗,就写:『好啦,随你啦!』我要让她让郭秘书去处理。她就打电话给郭秘书,说:『郭翰啊!中中(她叫我『中中』)他现在愿意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他那些衣服你帮他拿去送掉吧!』她对我的看法是这么黑暗的。在她那种美国白垃圾人生观的世界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就是应该被唾弃、没有人会喜欢我、该去死的那种人。

所以,她在跟我相处的时候,会一再一再地告诉我:『你这样子很奇怪,人家会觉得你神经病,全世界都不会喜欢你,没有人会接受你这种人,你会很  穷……』她不断地说服我要相信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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